窗外，夜雨沥沥，箫音袅袅。我信手拿起一本《中国最美古诗词》，沉浸在书的海洋，任时光静静流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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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抵受爷爷的影响，父亲自小就对古诗词有着浓厚的兴趣。记忆中，我家的书柜摆满了陈旧斑驳的书籍，而古诗词类则占据了一大半。父亲平素工作繁忙，但无论如何忙他都会抽空翻阅他的精神食粮，兴致来了，便即兴赋诗一两首，然后叫我们兄妹几个点评，每每这时，一边利索地干着家务，一边侧耳倾听的母亲总会颔首称赞，而我和哥哥姐姐则一如既往只笑不语。原因很简单，父亲跟我们兄妹立过规矩：“诚实最可贵，不能不懂装懂！”的确，我们都不懂，当然也就不能妄评了。这多少让酷爱古诗词的父亲有点失望，于是，父亲决定给我们兄妹几个恶补古诗词。他俨然学校的老师，每天给我们兄妹几个布置作业：看古诗词，背古诗词，甚至叫我们写古诗词。背诵是没问题的，但是写的诗就不敢恭维了。用父亲的话来说，我们写的诗不叫古体诗，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打油诗。显然，父亲对我们兄妹的表现是不满意的。以父亲那率真的个性，纵然他嘴上没明说，我们亦能从其面露愠色便可窥一二。或许，在父亲看来，古诗词乃中国急需传承的国粹，我们没理由不学会、不学好它。于是，父亲发话了，要求我们兄妹几个务必加强学习古诗词，并要求我们兄妹几个在吃饭前背一首或写一首他指定的主题诗。坦白说，学古诗词又不是我的个人意愿，我迷恋的不是古诗词的韵味，而是母亲那双无所不能的神奇魔术手，即使再普通的食材，经母亲那双巧手，她定能做出幸福的味道来。饭点到，先背诗或作诗一首已成为我家不成文的规定，眼看着哥哥、姐姐三下五处二完成了任务，坐上了餐桌享受着母亲香喷喷的饭菜，而我却只能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们欢欣地吃，一边绞尽脑汁、天马行空地神游，可想而知，我那会的心情是该有多糟糕。

有一次，在背诵《别董大》时，我不知道是被依依惜别、感人至深的氛围感染了，还是因为肚子饿了没吃上饭倍觉委屈，总之背着诗句突然就哇哇大哭起来。母亲见状，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说：“孩子还小！”本以为父亲听罢会心软，叫我从此不用跟哥哥姐姐一起学古诗词了。然而，父亲置若罔闻，一脸严肃地对我说：“送别诗是抒发诗人离别之情的传统诗，要饱含深情去吟诵，体现悲伤也不一定是流于表面的痛哭流涕……”事实上，父亲的教导我也没太用心听进去，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吃上妈妈做的可口饭菜，至于背诵时我的吐字是否清晰，情感是否到位，压根不是我考虑的范围。父亲是个做事认真的人，他费了半天口舌，看我依旧云里雾里，便一而再，再而三地讲解，直到我说听懂了为止。记得有位邻居来我们家借东西，目睹父亲那一本正经样，忍不住掩嘴而笑，并表示难以理解。是的，对于父亲此举，我也深表不解，常常怀疑父亲是强迫症。不过，令人欣喜的是，在父亲的严格指导下，我读伤感的送别诗时会用心，用情打动人了，对古诗词亦从最初的抗拒，继而接受再到后来自发的热爱，都离不开父亲的坚持、监督。

父亲对古诗词的热爱显而易见。这些年，父亲不间断地创作了许多古诗词，他写的每一首诗、一阕词，都是一个故事，一场回忆。有一年的春季，因为“回南天”，到处湿漉漉的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霉味。天气一好转，邻居们便开始晒被褥衣物，而父亲却第一时间搬了几箱子他的“宝贝”到太阳下晾晒。明媚的阳光下，父亲颇为得意地扬着手中几本线装本说：“这些都是你母亲的回忆录。”我接过来一一翻阅，骤然明白，当年优秀的母亲之所以会看上父亲的原因了。于父亲而言，他与母亲的相遇、相知并能携手一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。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说起他和母亲之间的故事，他说那时的生活真的很苦，但在那艰苦的岁月里，他从不曾被生活击垮，因为身边有母亲，心中有诗意。这一点，我笃定父亲说的是肺腑之言。在我的固有思维模式里，我一直以为，母亲只是父亲的一位忠实粉丝而已，可父亲却说人淡如菊的母亲其实是位名副其实的才女，作诗填词水平更在他之上。难怪亲朋戚友都说父母是天造地没的一对。

由于父亲写古诗词时喜欢字斟句酌，反复推敲，然后又习惯于用毛笔字缮写，年深月久，有些字迹褪色模糊了，父亲就又重新誊写一遍。父亲说虽是自己的作品，但每一次翻阅都会有不一样的心情和启发，对于父亲的执着，我颇为不解。然而，作为与父亲共度风雨半个世纪有余的母亲来说，光从她藏着爱意的眼眸便可读懂一切。父亲是条汉子，虽不善于表达，却甚为依赖母亲，他说母亲是家里的定海神针，有母亲在便安心。果真，母亲走亲戚或外岀工作才几天，父亲便开始不停念叨，明眼人都看得岀，父亲很爱母亲，习惯有母亲在旁的日子。而我确信，这就是真正的爱情。

2017年9月的一天，毫无预兆，母亲就突然晕倒了，经医生检查诊断，由于血糖不稳定所致，需要住院治疗。平素淡定的父亲脸上瞬间写满焦虑不安。尽管家人一再慰藉，父亲还是将他的“闲情逸致”搁置一边，专心照料起母亲来。母亲意志坚强，父亲关怀备至，慢慢地，母亲的病情逐渐好转，全家人看在眼里，喜在心中。父亲说，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，一直为这个家毫无保留地付出，现如今，生活好了，父亲希望将母亲的愿望一一实现。父亲暗暗谋划，做足旅游攻略，只等母亲康复出院，便和母亲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然而，生命中的有些人，终究来不及陪她细水长流。11月27日，看起来状态不错的母亲却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们。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，家人并不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，悲痛不已。我的世界也似乎崩塌了，平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割，不管白天黑夜，眼泪总是止不住的流。父亲茶饭不思，他常常精神恍惚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。我明白，父亲此举皆因窗外楼下有张长木椅，母亲生前常常在楼下散步，累了就常常坐在那张木椅上停歇。睹物思人，物是人非，父亲憔悴的模样令人心碎，精神状态令人堪忧。自作聪明的我，拿出父亲的笔墨、诗词本，摆在他面前，试图转移父亲悲伤视线。殊料，父亲看都不看一眼，幽怨的说了句：“悲莫悲兮生别离！”

自此的好长一段时间，我不曾见父亲执笔写诗词，他依旧雷打不动驻足窗边，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看叶绿叶黄，有时则蹲在阳台上，静静地看着母亲喜爱的那些花花草草，就连走在路上，也会习惯性的抬头仰望苍穹……

离别有多痛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。这些年，我尝试了很多的方法，但对母亲的思念却丝毫未减，难以释怀。无数次的午夜梦回，在辗转反侧中泪湿枕巾，对于与母亲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父亲而言，更是不言而喻。

坦白讲， 母亲离开的这些年，有好几个女的对父亲表达了想与他共度余生的意愿，但均被父亲婉拒了。父亲说：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对于父亲的决定，我们深谙其从不曾放下母亲，所以我们都遵从他的意愿。给时间时间，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释怀。我只知道，茫然的父亲无数次拿起笔又放下了，陈旧的线装本翻开又合上了。我想，父亲一定是太想念母亲了，想给母亲写首离别诗来着，但或许悲从中来，以至于无从下笔。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，那么，我希望时间能早日淡忘父亲的一切伤痛，让我早日看到父亲跟昔日那般诗兴大发、执笔挥毫……

“看，小雏菊长新芽了！”父亲两眼带着光，表情有点小激动。小雏菊是母亲喜欢的花。之前长得很不错，生机勃勃的，自从妈妈离开后，疏于打理便枯萎了，一度想连花盆一起扔掉来着。但父亲终究不舍得扔，于是小心地修剪了花枝。这不，过了些时日，小雏菊又长出新芽，重新焕发生机。低头浇花的父亲嘴角很难得地上扬了下。给时间时间，一切都会好起来！我心里一阵默念。父亲浇完花后，让我甚为意外的是，父亲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他久违的笔墨和诗词本。翻阅、展开、提笔、皱眉又放下，如此周而复始。曾经那位意气风发、出口成诗、下笔如神的父亲莫非变得才思枯竭、江郎才尽了吗？看他那痛苦的表情，我猜父亲一定是想给母亲写诗，只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唯有化作心有千千结。我静静地站在父亲身旁，本想对父亲说句话——给时间时间！但不知怎的，话到嘴边却又化作一阵静默……

“少日犹堪话别离，老来怕作送行诗”。想必这就是满腹诗书的父亲缘何突然无从下笔了的原因吧！

人生自古伤别离。我们这一生，其实就是一场又一场渐行渐远的告别。一首送别诗，一阕离别词，一曲离人歌，一段挥别舞……（黄文君）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